大地上的中国(二)丨 胥岭的故事

--壹:上胥岭--

胥岭的迎接方式有点特别,汽车七拐八拐地爬上胥岭村,迎面而来的却是两个吵架的村民。

一个看上去70多的大爷,一手拽根一米多长的竹笋,激动地向年轻的“新村民”吼着,吼到激动处,动手推了面前的姑娘两把。姑娘的泪水哗地流下来。旁边新村民一看也激动了,纷纷吼着你凭什么推人。

情势看上去有点难收拾。

带我们上山的新村民小王有点尴尬,不好意思地对我们说,这里好久没吵架了,不想你们第一次来就遇上了。

我们连忙说没事,乡下吵架嘛,常有的事儿。

张大驰几个站在旁边准备帮忙,我跟着小王去放行李。学员们租的农民房顺山势而上还得走老半天。房子简陋,小王他们只在水泥地板上铺了个铺盖当卧室。客厅里有学员们画的画,写的黑板报,显示着学员宿舍与农民房的差别。

出门,阳光灿烂起来,他们养的小狗一路奔来。一看,宿舍居高临下,村庄和山谷一览无遗,微微抬头,山巅、白云,坐在院子里,相看两不厌。


胥岭

简朴而诗意,淡然而执着,有一种世外桃源、乡村乌托邦的气质。

远处的吵架声把我从乌托邦拉回现实。回去一看,好在大爷气已消得差不多了,拖着两根长笋往家里走。被推搡的小姑娘眼泪还在流,一旁的“新村民”还在劝着。还有一位“新村民”,在教育自己的两个孩子,“以后要什么东西,一定要跟农民伯伯说,得到了允许才能做”。

张大驰说,应该是两个孩子玩的过程中把笋弄断了,大爷喝了点酒,一怒之下,跑过来不分青红皂白地开骂。正说着,走远的大爷还在大声囔着:“你们到底来这干嘛?

我们几个“局外人”相顾一笑,是啊,大爷还真给大家提出了个深刻的哲学命题——你们,到底,来这干嘛?

 --贰:胥岭风云--

胥岭位于杭州建德市,海拔998米,离最近的镇上还有20多公里,因春秋时伍子胥逃亡到此而得名。

因山得名的胥岭村,位于海拔400米的半山腰,还保留着一片梯田。油菜花开的季节,青山白云、层层叠叠的油菜花,恍若世外桃源,渐渐小有名气。但跟中国大多数普通乡村一样,青壮年纷纷外出打工经商,能搬出去的也都搬走了,徒留一些和大山一样沉默的老人。

总的来说,山不是名山,村不是古村,离景区标准还有些差距,平常游客并不多。

游人看中它的油菜花,有人看中的却是它的普通和朴素。2016年,在镇政府支持下,几个海归、大城市生活的中青年来到胥岭,建立起一家致力于实践乡村振兴和生态文明教育的社会企业。

这里的第一个概念是“国际生态村”。“全球生态村联盟”是一个国际民间组织,它信奉“简单奢华”的理念,以“文化、世界观、经济、生态转型”为关键词,即以文化、经济、生态的手段,依托在地资源,重建高质量的生活方式,建设可持续发展的理想社区。

第二个概念是“社会企业”,即以商业手段解决社会问题为目标,而非盈利。他们致力于解决乡村凋敝、食品安全、人际关系异化、环境、教育等系统性社会问题。

经过四年多努力,“胥岭生态村”以几个创始人为核心,慢慢建立起十余人的核心团队,至今已有六七十人加入到新村民的队伍。胥岭村也慢慢有了一些乡村乌托邦的气质和名气。


山野之乐

只是,无论是“国际生态村”还是“社会企业”,短期还得不到所有村民的理解和支持,便有了千言万语汇成的一句话——“你们,到底,来这里干嘛”?

油菜花开、游人如织的日子,村民们养的鸡能卖到两三百元一只,酿的豆腐能卖到七八块一斤,又好像知道新村民是来干嘛的。而当游人散去、归于平静,日常的平淡消耗掉商业掀起的小小波澜,有些老村民们又不明白了;

当老村民荒废的房子,被新村民以不低的价格租下,也好像知道他们是来干嘛的。而当租金水涨船高,从最早的一年两千元到现在高的报到一两万,自由竞争的租房市场下,新村民退租而去或另换房东,被退租的老村民又不明白了。

拧着断笋来吵架的老大爷,或许正是因为房子被退租了,不太开心,喝了点酒趁机发泄;偶尔的新老村民吵吵架,也多是因为一些小小的利益,或利益露了个脸又走了的老村民心里形成了一些不满,这在乡下都是常见。

阳光之下,并无新事。“躲”到哪里,都逃不过小小“利益”的纠缠。不远百里、千里,来到此处半定居的一些新村民,也逐渐接受了现实:村民们不理解也就算了,索性减少交流,大家各过各的。这又导致隔阂的增加。

不理解的还包括一些地方干部。当四年多过去,除了有一些“隐士”聚集,偶尔有一些活动,“国际生态村”并没有给当地带来明显的物质变化。去到村里一看,村还是那个村,人还是那些人,房子还是那些房子(有些里面装修了一下),失去了耐心,恐怕也要问一声——你们,到底,来这里干嘛?

于是,曾经一本对外宣传册上,生态村倡导的“生命、生活、生态”理念,被改成了易于理解的“前生、今生、来生”。

对此,乡建者们也很无奈,短短四年多,地方从镇到村的主要领导班子换了三届,原来的设想被推翻,谈好的支持亦难以兑现。甚至当团队呼吁农业生产不打农药、化肥,一些村民也不再认同。连基本的生态有机都面临挑战,国际生态村的发展依然前路漫漫。

你们,到底,来这里干嘛,倒成了个灵魂拷问。

 --叁:胥岭的灵魂--

没有抱怨也没有灰心,坐在山下小小茶室,生态村的乡建者,和长期深入乡建的地方干部,语气始终坚毅而淡定,令人心生敬意。

我问,“胥岭生态村这么多年,你觉得它搞起来了吗?”

乡建者笑着回了一句,“为什么非要‘搞起来’?”

我哑然。是的,我也是采访过他们的众多教授、学者、记者中的一个,也在以“成败”、经济的视角看待他们的努力。

在他们看来,生态村的灵魂不是其他,而是村里的柯布书院。

书院名字来自美国人文科学院院士小约翰·柯布。柯布先生是世界生态文明学科的泰斗,是“绿色GDP”概念的提出者,其《21世纪生态经济学》奠定着学科基础。今天,94岁高龄的他早已将其毕生财产全部捐出,在世界各国努力推广生态文明理念。他认为,中国可能是工业化、城市化高速发展过程中,唯一还保留着悠久且完整乡村文化的国家,所以生态文明的希望在中国。

乡村振兴的一大短板,就在于乡建人才的欠缺。书院精细化培养生态村设计师、运营师,长的三年,短的两三个月,大致来看,一年的学员不过数十人。书院也延伸到半商业半公益的自然、人文教育,面向都市家庭和白领,培养市民“真的爱上乡村,真的爱乡村生活方式,以及对传统的文化自觉”,大体看来,此类学员数量也有限。

以市场标准来看,照这个速度发展,要看到些实际成果,起码得有个十年八年不可。

“国际上的生态村,往往要三五十年才能看到成效。我们做的事,不是以三五年为尺度。

”为推广有机生态种植,他们曾向本地种粮大户宣教。一番苦口婆心,以为大户懂了,不料他们迟迟不动。团队只好自己承包90亩稻田,不用化肥、农药,恢复耘禾、人工除草等自然农法。及至收割,大获丰收。

大户们不信,开着收割机亲自过来,说,你们站着别动,我免费帮你收割。收割完上秤,产量果然不虚。惊掉大户下巴的还在后头,当生态村万余斤有机大米以每斤20元的价格销售一空,大户们坐不住了。

宣导了四五年,最终还得靠结果说话。有大户明确表示,接下来要发展有机种植。团队花大力气找过来的上海农科院专家,也终于能派上更大用场。


乡建者们明白,现实不是乌托邦,经济依然是重点。从有机大米,到手工麦芽糖,到今年涉足的野茶采摘、加工,团队始终在摸索着产业。因为有机,产量有限,形不成规模收益,发展壮大始终是问题,但仍坚守着其生态理念。

经济纵然是核心,但乡村经济发展的关键,往往又不在经济本身。全世界生态文明路径的机会在中国,而最好的机会,其实是教育。生态村花了四五年时间,才“教育”出几个种植户,培训出三五十个乡建人才,以及一两百个热爱乡村的新村民。

十年树木,百年树人,道理都懂,但真正能花十年、百年去树木、树人者,实在太少。更多的,是这边刚播种,明天就问收成,今天刚定方案,隔天就问绩效。源于西方的市场经济,改变了生产效率,也改变着人类的品性。

一教三五年,教出来了又怎么办?团队依然自然、佛系,他们认为自己做的,不过是一个去中心化的、唤醒的过程。在他们看来,现代人被西方思维洗脑,可以建SHOPPINGMALL,可以搞大企业,但并不能解决人的问题。

乡村建设核心要解决的,就是人的问题。“外人为什么要去”、“出走的村民为什么要回来”,这两个问题不解决,给农村砸再多的钱,把农村建设得再漂亮,建再多的民宿,也恐怕是表面的振兴。只有把年轻人吸引回乡,才是健康的乡村经济,也才是生态村事业成功的标准。

在胥岭山下的下包村,生态村野茶工坊旁,一个山地自行车运动基地风生水起,良好的山地条件,充满野性的骑行体验,吸引着大量山地自行车运动爱好者聚集。来自全国各地的年轻面孔,又聚集起年轻的创业者们,主题民宿、骑行驿站、规划中的运动主题公园相继诞生。村旁清澈的胥溪、溪畔的伍子胥古庙,也随着穿越千年时光,焕发出年轻的光芒。


乡村振兴就应该是这般年轻的。胥岭生态村的灵魂,其实也不是书院,而是这些年轻而坚毅的乡建者们。他们才是乡村振兴最宝贵的财富。 

--肆:大地上的“胥岭”--

与许多乡村振兴的“养老团”完全不同,胥岭的新村民团体是年轻的,他们来自全国各地乃至我国台湾地区,70及以后占比达87.9%,本科以上学历占比达81%。他们不仅为乡村带来了新鲜的血液,也带来了各自的资源和投入。

四年多来,胥岭相继引入农业、旅店、书店、青旅、民宿等实体企业数十家,投资总额1300余万元。他们还贡献了无数的无形资产,胥岭花海、登山健身、田野音乐节、各种乡建论坛…上百场活动相继举办,彻底改变着当地的旅游、文化形象。

他们没有把胥岭做成养老村、季节性旅游村、各种形象“示范村”,而是扎根土地,形成与原住民共享共建的乡村振兴共同体。留英归国硕士成立的山宝合作社等,通过帮助老村民采购和设计包装山核桃、山茶油、菜籽油和蔬菜等产品,探索与老村民共同创业创富的路径,迄今,通过“生态+”产品、文创产品等,直接带动村民创收超过百万元。

更重要的是,胥岭“生态书院——生态文化——生态人——生态项目—生态村”的建设模式,以文化、文创、教育和社群运营为核心的乡村振兴路径,可复制,可推广,受到众多国内外专家的肯定。


乡建的希望

然而胥岭又是艰难的。虽然开始小有名气,但所缺的依然很多。老村民仍未充分理解,新村民缺乏中心组织,团队缺乏外部资本,也缺乏政府的持续支持。

尽管市政府领导持续关心胥岭生态村建设,但地方政府一些领导所思,可能还是倾向于卖给外部开发商,直接拉动投资。

去年,地方基本谈好一个商人,对方拟出资4000万买断做度假村,并将全体村民异地搬迁至山下。能一卖了之、迅速变现,村民、政府皆大欢喜。但,一则近来乡村振兴政策趋紧,二则商人和政府后继投资估算不可控,最后决策会上,方案被否决。

有人发出疑问,“度假村是不是乡村”?“卖掉乡村,谁来做农业”?“卖是乡村振兴还是逆振兴”?这些问题直击乡村振兴的根本。

然而并非所有基层决策者都理解乡村振兴。尤其四年三换班子,基层仿佛成了政治跳板,政策和实践的稳定性都大打折扣。莫说百年、十年大计,三五年之计都成了“远景”。

事实上,早在入驻之初,生态村团队便与地方联合制定了一份方案:入驻生态村的企业或个人,需每年上缴利润的10%;这些利润,30%上缴镇资产管理公司,70%用作胥岭环境整治、水电等公共配套建设基金;生态村创始企业作为首家入驻企业,率先上缴一年12万的保底投入。

如此,政府不仅不需要花钱做乡村振兴,还有一定收入,村民收租、分红之余,能被企业招去赚工资,村庄也可以得到统一管理和基于长远利益的有序发展,本是皆大欢喜。后因镇、村领导班子两次换届等诸多因素,方案束之高阁。

今天的胥岭村,再次面临乡村粗放发展的传统问题。缺乏组织、公共意识薄弱、公共规划与建设停步不前,小农意识老毛病抬头、房屋租金水涨船高、有机农业面临挑战……一系列问题陆续浮出水面。

胥岭社会企业主导乡建的模式,同样面临挑战。以企业身份切入,必然要言利,当利益难以持续增长,就会面临质疑。

这种质疑是普遍性的——今天政府、企业主导的乡村振兴,往往要“带资进村”,没有钱,许多事就办不成。而一谈钱,开了个头,后面就需要有持续的投入和产出,否则质疑可能会“报复性反弹”。

同时,一牵涉到利益,就需要对利益分配、监管、协调进行大量的二次投入,稍有不慎,更多质疑、不合作、乡土文化劣根性的“挖苦”乃至小农式破坏也将随之而来,又将损耗着基层干部和乡建者的精气神。吃力不讨好、劳民伤财、众多的不理解……由是而生。

这些,其实都是乡村建设所面临的“最后一公里”问题。

城市“最后一公里”的解决,靠的是市场发展与技术进步,如共享单车、快递、外卖、社区服务等。但是,第一,今天的乡村依然处于传统的感情社会而非完全的市场社会,第二,乡村因为分散、缺乏规模效应,政府及市场都难以承担高昂的服务成本或交易成本,第三,对比城市,乡村缺乏企业——这个具备高度吸附力和约束力的社会组织,因此,政府与市场都难以承担这与亿万小农深度沟通及交易的“最后一公里”问题。

这个问题,紧要的还不是产业,而是沟通的问题、文化的问题,最好的模式应该是“政府-文化-市场”。

如大地上的中国第一篇文章《明月下的理想村庄》所启示,文化发掘、复兴的重任,不管由政府做还是企业做,都会面临信任问题及角色不适应问题,最好的办法,是政府(及有志于公益的市场企业)通过鼓励、购买、扶持乡建组织、NGO组织、高校和一些社会企业去做。

至此还不是问题的终极。

这系列问题的内核,是乡建以及社会治理中典型的“精英化”困境——即建设者站在官僚、市场或城市精英的角度,或多或少带有居高临下、以先进改变落后,或以帮助者身份期望回报(物质或心理或政治)的立场,缺乏平等看待、真正认同、尊重乡土的立场,也就难与乡村“感情社会”产生真正的共鸣与互动。

因此,今天的中国,要做好乡土文化复兴、乡村振兴乃至基层社会治理,需要呼唤一种“去精英化”的思想。

暂且搁置“到底是精英还是大众推动时代”的分歧不谈,这个思想,我们并不陌生,譬如“从群众中来,到群众中去”、“只有做群众的学生才能做群众的先生”、“群众是真正的英雄”……不同于城市市场经济话语体系,在广袤乡土,真正理解和依托这些观念,依然是解决问题、做好各项工作的关键。 


--伍:从胥岭到早午岭--

山间清冷,围炉夜话至深夜。

始于村民“你们到底来这里干嘛”的疑问,胥岭要做的事依然很多。好在乡建者们心态平和、开放,直面“冲突”、共同进步,本就是生态村倡导的理念的一部分,像“迎接”我们的老大爷和小姑娘一样,人们终将在争吵、“冲突”中加深理解,携手向前。而更多的新村民还在陆续到来,生态村的各项建设也并未止步。

时光再阔绰地倒退两千五百年,吴国大夫伍子胥败退浙西,上胥岭前,途径一小山岭,饥肠辘辘,见陇间农人“遗留”饭食若干,窃而食之。

农人辛劳,清早外出干活,带一盒饭食,到日落而归,本全靠这“早午饭”。见吴国大夫窃食,略略责怪,也不深究,任大夫吃完而去。后来伍子胥东山再起,念及农人的一饭之恩,便名此村为“早午岭”。

早午岭村枕山岭而面胥溪,同样山清水秀。而且人口仅四十余户,关系简单,“小国寡民”,更易践行理想。胥岭生态村部分团队拟将精力陆续投入到早午岭,一个数百亩的生态茶园及休闲公园、一个研究乡村文旅振兴的“村晚研究所”即将落户此地。


夜已深沉,炉火渐微。

“井冈山虽然是我党的圣地,但成就事业以及日后的首都,未必要抱住井冈山不放。胥岭的建设也从未中断。它像一颗蒲公英,种子已飘散开来,在其他地方落地生根。我们的理想之火也未熄灭,希望将它从胥岭移植到早午岭继续探索。生态村的未来一定光明。”

“嗯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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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者:刘子,民间观察派,独立思考者,上海朴人资产合伙人,杭州鼠打猫互动合伙人,易接网特约记者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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