大地上的中国(七)丨从故乡到碧山,此心安处是吾乡

---壹:磨盘岭---

那座叫磨盘岭的小山已成为过去式。

今年底,老家村旁的一条高速公路即将通车。它逢山开路遇水搭桥,逢见磨盘岭,毫不犹豫就把它给开了。小小的磨盘岭,挨不了几炸药,儿时爬起来得费去大半上午,不久后,从山脚到山顶不过一脚油门。

今年春节我爬上去看了看,山顶已经磨平,路旁还堆着从它的身体里炸出来的石料。山脚倒是郁郁葱葱,那儿曾经有我家的西瓜地。

儿时的夏天,我时常跟着干农活的父亲在地里玩,傍晚就去地里摘个瓜带回家。我们是那一亩三分地里的国王和王子,挨个巡视最大的那些瓜,敲一敲,传来清脆的嘭嘭声,我们就在晚风中满足地哈哈大笑。

村庄炊烟升起。父亲把瓜装进箩筐,把我装进另一个筐, 便挑起扁担走向回家的路。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拉得老长,扁担吱呀吱呀,拖鞋嗒吧嗒吧,和着稻田里青蛙的咕呱咕呱,就都一齐融进那一点一点蔓延开来的夜色。

那些山脚的瓜地,早已消失不见。2002年开始的中国退耕还林大行动,逐渐将它们变成林地。种地人倒无所谓,因为种地的利润微乎其微,不如出去打工。渐渐的,村庄越来越空,土地日益萎缩,自然也日渐强大。

今天,人们曾经耕种过的许多地方,早已荆棘丛生、蔽天遮日,人无法进入,成了野生动物的乐园。野猪时常跑下山来吃地里的红薯、瓜果,随处可见的野兔子擅长刨根问底,更可恶的是老鼠,这边农民刚刚播下种子,那边就被它们吃掉大半。

我问我爸,今年种瓜了不?

我爸说,种啥啊,种了也抢不过老鼠。

那要吃瓜怎么办?

想吃就去买点。大家都这样。

要买的何止瓜果。以往每户人家都会种的豆角、毛豆、玉米、花生,许多豆茎类蔬菜,现在都得花钱去买。野兔、老鼠、麻雀们轮番上阵,“种瓜得瓜,种豆得豆”,这句千百年颠扑不破的道理,已经不再那么正确。

老鼠的泛滥,关键是没了天敌。

以往是农村喜欢养猫养狗,现在猫狗的家都安在了城市。以前农村人养猫,主要是防屋里的老鼠,现在的农民房多是钢筋混凝土建筑、铝合金门窗,足以把老鼠堵得严严实实,猫就没了用武之地。养个土狗,原本是为看家护院,或者过年杀了做肉食,人们渐渐装起防盗门、监控,且辛辛苦苦养大又容易被偷狗贼偷了去,也渐渐放弃。

还有蛇的减少。早些年政府收缴猎枪,加大对偷猎野生动物的处罚,加之近两年新冠疫情的教育,野味逐渐告别餐桌。但蛇不一样,一方面是人们对蛇的保护重视不够,甚至还有“为民除害”的老观念,另一方面,吃蛇在许多地方还是个传统,又可大规模饲养,辨别、监管都更加不易,加之下药和电的“技术便利”,一听说哪里有条蛇,村里的年轻人都跑去抓。早些年开始,大量的蛇被捕杀(近两年政府加大打击,局面好了一些)。老鼠们陷入狂欢。

现在的许多乡下,基本农田之外,土地已大量抛荒。瓜果蔬菜,能买则买。曾经自给自足的小农,完成了市场精英的预设,已完成走向市场。

只有少量年纪大的种植者还会种一些,但在播种、萌芽、收获阶段,得靠人力去看守、驱赶鸟雀鼠兔,这投入产出比实在难堪,还能找到工作的村民多半不愿意干这事。


|   稻草人只能吓唬鸟雀

好在,即便年纪大点,附近找点小工、临时工的活儿并不难。加上政府扶贫以及新农保覆盖到位,反正发财无望,饿又饿不死,何不想开一点?如此,农民种田种地不再天经地义,多打打麻将、打打牌,日子照样过。

相比城市以效率为中心,乡村看重的,往往更是公平和尊重。人心一比,谁谁谁天天啥都不干,扑克麻将,照样好好的,谁谁谁不等不靠,累死累活,并不见过得更好。中华尤其是农民美德的勤与俭,渐渐成了“傻子”的象征。

这是时代的进步还是退步?

---贰:碧山---

日暮乡关何处是?家乡小县,已跟随城市化、工业化大潮,发展为本省知名的工业强县,家乡人说起来也是自豪满满,谈“乡愁”已经显得矫情。

人们对“新”的热望和追寻是必然,我们不能一面自己去追新,一面要求别人去守旧,去为你守住那点乡愁。磨盘岭下的那点小小乡愁,就向来不太好意思跟人谈起。

这点乡愁,却与一个叫碧山的村庄撞了个满怀。


 |  碧山

黄山脚下的黟县,以众多徽派古村闻名,譬如西递、宏村。我曾去过宏村,村子很漂亮,保存得也很好,但见满街游客在导游催促下忙着参观,满村村民在村头巷尾忙着做生意,繁华、忙碌的市场性,早已取代简朴、宁静的乡村性。

碧山村离西递、宏村不远。2007年,独立策展人左靖、欧宁,带着对城市生活环境的不满,和对中国当代艺术最新发展的失望来到碧山,瞬间被这里的自然风光、文化和历史遗存吸引。他们如获至宝,开始思考着如何协调城市与乡村、发展与保护的关系。

不同于一般知识分子的光说不练,作为策展人的他们有着强大的资源整合力和执行力。他们陆续把家搬到村里,相继启动“碧山共同体”、“碧山丰年庆”、“碧山计划”、“艺术乡建”等计划,以期探索、改变农村地区的经济文化生活。

这些计划曾备受关注,令人振奋,但因种种原因,丰年庆及碧山计划被叫停,欧宁也无奈离去。现实中,各种舆论争议、琐事的争吵也从来不断,碧山乡建并不顺利。

要么走向西递、宏村式的旅游村,要么走向村民外出打工的空心村,仿佛只有这两种命运合乎政府与村民的认知,合乎市场规律。

只好信这命吗?好在左靖没有放弃。

今天,沿着村口窄窄的水泥路(石板路已被发展替代),走不多远,你会遇见一家叫“一个店”的小店。小店只有10㎡,老板娘是东北人,曾在京、深工作,是一个广告设计师。她两年前来到碧山,租了小店和民房安顿下来。


| 碧山1个店

店里卖的,是她从各地搜罗来的新奇小玩意儿,尼泊尔的手工纸日历,日本年代久远的书写得很漂亮的明信片,本地产的小木雕,她自己画的丝巾之类。

一个店更是一个“卖故事的店”。她给每一件物品都设计了一个小故事,比如卖的“野生袜子”——相对工厂生产的图案简单的机器袜子,野外生长的袜子都是有灵性的,各种图案匹配着你的性情,在野外,你休息的时候,如果把赤脚伸出去,就会有匹配你的袜子跑过来套上你的脚……

我们听了哈哈大笑,村里人听了也许就是“神经病”了。

但这并不妨碍她们的和谐相处。她给老人小孩拍照,P图小小恶搞,她每天在朋友圈和视频里发碧山的耕种、山溪、白鹭,闲下来做点小手工,她掩埋路上被车碾死也有可能是被狗咬死的黄鼠狼……乡下给她天马行空、古灵精怪,又可以养活自己的想法安了家。

沿着蜿蜒的巷道再往前,是被称为“中国最美书店”的碧山书局。这里曾是村里的汪氏祠堂,后被村民们用来仓储和置放牲口。2013年,南京先锋书店的钱晓华来在这里开了第八家店。呼应左靖的碧山共同体,除了书店,他更把这里当做能为碧山村的公共空间和生活重建作出贡献的场所。


这是间独一无二的书店。在百年历史的白墙灰瓦中,在传统徽派的天井旁逛着,仿佛时空漫步。从村里请来看店的大叔,不声不响的农民性的表情,坐在梁簌溟画像下,有着同样的油画般的倔强和尊严。

书局是轻松、开放的,没有文物保护式的“禁止触摸”,也没有生意人式的用猎奇盈利,哪都可以看一看、摸一摸。为鼓励人们坐下看书,四处都有沙发和座椅。最妙的是在咯吱咯吱的阁楼上阅读,选两本城市早已不卖的旧书,也可以点一杯茶或咖啡,读累了,抬头望一眼村前的白塔和远山,便是一种新旧交融的、活生生的乡村生活艺术。

出书店,再行不远,有著名的碧山工销社。2015年,左靖与友人合作,租下并改造了原来村里的供销社和残破院子,并改造成具备研学、工坊、展览和销售功能的新工销社。

工销社甄选、销售、推广、发展本地制作且无公害的产品,村民自己做的农产和手工产品也可以放在这里寄卖。左靖还改造了后院里的破损戏台,不时请来乡间戏班为游客和村民表演。


|  工销社的后院戏台

以碧山工销社为核心,左靖通过研究、展览、出版等多种方式,搭建起让人们了解碧山、黟县及徽州地区丰富的民间工艺、文化资源的平台。而左靖,也从一个热爱乡村的城市知识分子,蜕变成他梦想中的“乡村工作者”。

碧山之趣还有许多,譬如用猪栏改造成的猪栏酒吧,等待着人们去发掘的破落老宅,巷子里各种土生土长的民宿。即便整体的碧山计划早已叫停,即便面临上上下下的诸多阻力,即便工销社今天还在亏损,但这些民间自发的、化整为零的“碧山共同体”计划依然在实践。

事实上,在中国的广袤乡村,如果没有地方政府的支持、投入,要做一个“大计划”并不现实,许许多多“乡村工作者”蚂蚁搬家式的乡建,才造就了今天碧山不靠不要、云淡风轻的自然发展路径。

当然,村里也有许多新建的钢筋混凝土农民房,农民有权追求自认为舒服的居住方式,倒也并不突兀。又好在村民日益认识到自己文化的意义,或者将老房子出租也是不错,这些新房总体数量可控。

相比许多被围起来收门票、被旅游大潮消灭灵魂的古村,相比被村民自我放弃而大拆大建的“美丽乡村”,碧山之美,便在于并没有市场化的讨好,没有商业化的急功近利,游人与村民之间令人舒服的不咸不淡,以及慢慢建立起的乡土自信、乡村共同体……一切在自然而然的缓慢变化着。碧山的命运,在自己手里。

事实证明,真正懂乡村、爱乡村的,往往是一些有过乡村生活背景的城市知识分子,和觉醒了的本土村民,而不是资本、市场或者一些地方管理者。他们应该,而且有能力成为乡建的核心力量。

尊重他们,少一些资本的暴戾,少一些官僚主义、形式主义的干预。如碧山,即便没有大量政府投入,即便没有大量投资带动GDP,以文化、艺术乡建切入,进而有序带动本土文化重建和商业发展,也可以诞生真正美好、共同发展的美丽乡村。

---叁:此心安处是吾乡---

《山中问答》 李白

问余何意栖碧山

笑而不答心自闲

桃花流水窅然去

别有天地非人间

题在碧山村口的这“笑而不答”、“桃花流水”、“别有天地”,何尝不是中国人祖祖辈辈血液里一脉相承的乡愁。

只是我们大多数人的乡愁,或像我磨盘岭下的小小故园,因为缺乏市场价值变得空空荡荡、得过且过,或像西递、宏村,在市场大潮中实现了“价值”却又失了自己的魂魄。市场,已然成为人们活在这世上的唯一的价值准绳。

无独有偶,去年我曾看过浙江卫视一期真人秀节目,主持人带着博物院院长、明星、文化人参观某古村。在参观一座古宅的过程中,主持人带着众人展开即兴辩论——“旅游是保护传统古村的最佳办法”。不出预料,大多数人都坐到支持的一方。

支持者摆出市场经济规律和事实证明,著名院长作为少数坐在对面,虽然或出于对院长、文化人的尊重,最后宣布打平,但反方的辩驳确实苍白无力。这也验证了左靖这样的“乡愁守护者”,以及依托文化和艺术发展起来的碧山村们的孤独。

事实上,反方并不难辩驳。

一者,旅游其实是古村文化价值的商业变现手法。商业自然不坏,但,是否只有旅游、商业主导才能保护古村和传统文化?

当然不是。政府的传统村落和文物保护、以冯骥才为代表的民间传统村落保护计划,都是一种好办法,而且更专业;碧山式的文化+艺术乡建也是,而且更“共同体”;笔者曾介绍过的河南修武大南坡、成都蒲江明月村的文化自觉与重塑,箭塔村社区营造中心、理事会式的村民自我组织式,都是对传统村落保护更可持续、更共同发展的好方法。

二者,除了上述许多非市场化主导的乡建案例,我们还可以举出许多因过度商业、旅游而破坏古村及其传统文化的反面案例。

即便破坏不多,但跟随市场,就着商业谈商业,往往还陷入低层次竞争。譬如千篇一律的旅游纪念品,譬如似曾相识的当地传说,譬如几个模子刻出来的仿古建筑。去这些古村,你会关心它的文化和传统吗?尤其当它们逐渐被商业同化,失掉自己的独特性,就将面临被市场竞争抛弃,此时,这些古村和传统文化再想回过头去保护、再上市,这回头草,恐怕就吃不成了。

三者,市场和商业背后的逻辑是优胜劣汰、资源不断向胜利者汇聚的马太效应。商业主导下,人们只见少数“胜利者”,不见更多需要保护的“失落者”,对旅游村之外的更多古村来说,这到底是保护还是摧毁?

譬如彼此相隔不过数公里的碧山、西递、宏村,你能说市场追捧下的西递、宏村就是“优”,波澜不惊、笑而不答的碧山就是“劣”吗?


|  碧山

人这一生,不应当只有“市场价值”。当市场已然成为当代社会衡量人最重要、甚至是唯一的价值标准,多数人便已命中注定,将在时代的浪潮中,渐渐丢掉故乡、失魂落魄。于乡村如此,于城市如此,于我们每一个人,又何尝不是如此。

“此心安处是吾乡”,然则,此心如何安放,何处才是吾乡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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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者:刘子,民间观察派,独立思考者,上海朴人资产合伙人,杭州鼠打猫互动合伙人,易接网特约记者。
参考书籍/文章:王美钦 《当代中国的社会参与式艺术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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