独家专访:洪启&做第四类音乐人,生活之上还有人生~

---1、&日常&---

2021年5月,新疆,天山北麓一个叫菜籽沟的村子,音乐人洪启刚回新疆,就去看望老友,作家刘亮程。

刘亮程停止锄草,呼星星(小狗1)唤月亮(小狗2)地招呼朋友。然后哥俩一起走出村庄,穿过春耕的麦地,爬上小山坡,走进戈壁。

遇见牧羊老农,聊聊天。

拔几棵苜蓿、蒲公英,放进嘴尝尝。

翻起土块,看一只屎壳郎如何发粪图强。

刘亮程唤来一只牧羊犬,给它念诗,洪启则对着羊,唱起《谁的羊》……


|  洪启《谁的羊》

我喜欢的音乐人,我喜欢的作家,我喜欢的新疆的土地,我喜欢的不紧不慢。


2023年七月初,北京,每天都在40°以上。我从望京到798见洪启。许是因为比较近,等了很久不见司机接单,只好扫一辆自行车,冒着烈日骑过去。找了家咖啡馆,坐定还燥热不已。

不一会儿,看见洪启不紧不慢地走进来——一如我听过的他的音乐,一如夏天26°的空调,自然、日常地舒服。


洪启聊天,确是那般不紧不慢,平淡真实,很少明显的情绪波动。他既通透又坦诚,充满他日常的“平衡哲学”。

“音乐大潮冲刷下来,曾经影响华语乐坛的歌手意义都不大了,我的意义,也一样”。

“当下的艺术都是商业的,已经几乎不存在纯艺术了”,所以,他这些年在做的,其实是在艺术与商业之间寻找平衡。

世界的本质,“就像玩平衡车,永远不平衡,但在追求平衡的过程中实现相对平衡”……

这些观点,因为日常、真实,显得并不艺术。我本预想他会大谈音乐,这倒让我有些措手不及。

还好,他宽慰说,“音乐人聚会,一般都不谈音乐。”

“那谈什么?”

“就日常聊天。”

---&2、音乐&---

我曾写过一篇《给社会趣味一记温柔的耳光。洪启》,记述了一些我理解的洪启。其中一个细节要更正一下,我第一次听洪启,来自大学期间,一个同学推给我的《城市黄昏》。

当时听了,感觉就像那位同学,由于与“高富帅”完全相左,因泡不到妞而苦闷、而对城市感到失望。有点肤浅。因为入口不对,可惜错过洪启很多年。

后来,我在一次旅途上听到《我是一只离群的鸟》、《雷锋日记》、《革命时期的爱情》、《阿里木江,你在哪里》……瞬间被击中,才开始去理解洪启。他在《文学的日常》中说,“唱歌根本不需要技巧”,因而,他的音乐、歌唱始终不包含那种商业性的爆发力、技巧性、过度包装、自我宣扬。

《我是一只离群的鸟》,淡淡地唱着:我是一只离群的鸟,很想回到我的队伍,乌鸦飞过来向我招手,摇摇头我想我至少还是只鹰……孤独、骄傲、倔强,尽管情绪温和,但有种“去他妈的”和“就这么着”的民间“日常精神”;

《雷锋日记》,歌词来自雷锋的日记,“如果你是一滴水,你是否滋润了一寸土地;如果你是一线阳光,你是否照亮了一分黑暗”……这些年来,如果有人说你是“雷锋”,差不多就是在说你傻。但是,这种对价值的追问和坚持,何尝不就是中国人内心质朴的追求?

《革命时期的爱情》,“天亮了我要出发去寻找真理,也许从此将不再回还……只要这个世界还有一个穷人,我会永远战斗不停”,这时,小号声响起,仿佛理想的召唤催促着现实的呢喃……中国人务实主义的表象中,何尝不藏着这么一种天下大同的朴素浪漫?

如果说以上几首,都是一种普世性、共鸣式的民谣,那么《阿里木江,你在哪里》,则代表着洪启民谣中鲜明的地域性叙事。他在乌鲁木齐街头看见一则寻找“阿里木江”的招贴,招贴的背后,很有可能是一则悲剧,一个叫阿里木江的孩子被拐卖到北京、上海或其他城市。那些年,我们在街头遇见的维吾尔族乞讨、偷窃的某个孩子,也许就叫阿里木江……


除了这种人文关怀式的讲述,洪启还有很多轻松、日常化的新疆在地性场景,比如《诗人努莆拉》、《谁的羊》。虽然新疆乡村音乐性极强,但他反对的也在这里:比如音乐界很多人去新疆采风,看到个民间艺人就说是大师,并不去看那些人的真实情况;真正尊重民间,首先要看到民间完整的真实,包括民间也有很多糟粕;民间的艺术来自日常生活,而不是小资产阶级式浪漫化想象。

什么是民谣?来自于民,贴近于民,又用艺术超越现实,指给人们看——“生活之上还有人生”,这便是好的民谣吧。

2007年,知名乐评人李皖写过一篇《同一战壕里的先锋、小可爱与新民歌。中国民谣的2007年》——那时,还有人在用力“抵抗”纯娱乐,倡导“有观点的聆听”——为中国民谣勾勒出群像:

第一个群体:是以小河、美好药店、万晓利、周云蓬为代表的酒吧民谣群体。他们活跃在北京的酒吧,每一位都是器乐先锋,对形式、文本追求创新表达,并互相激发,是中国民谣、新音乐的探索派。

第二个群体:是以陈绮贞、陈珊妮、苏打绿等为代表的独立音乐群体。这类音乐常被称为“小资音乐”,小可爱、小个性、小情绪、小脾气、小结构、小题材、小风格,又独具才气。

第三个群体:是以胡德夫、苏阳、野孩子为代表的民歌和新民歌。比如,胡德夫是台东卑排族,“台湾的原住民新民歌既不太重视词的深度,也不太重视曲的创新,就是naluwan haiyan,就是激情的喷薄迸发”;苏阳和野孩子来自西北,“用的是宁夏土话和西北花儿的形式,作出像那些老民歌一样古老的新民歌”。

第四个群体:就是以洪启、小娟、李净禅等为代表的“新民歌运动群体”。

这个群体,原本被定位为“左翼”,第一代“领袖”是张广天,充满政治理想,后由洪启组织和领衔,主题走向对真善美的追求。他们“对形式创新并不热衷,而是看重普世性和永恒性的美,力图在歌曲中全面贯彻和锤炼美的琴音、美的旋律、美的歌声、美的词句和美的品德”。

作为“第二代”“领袖”,“洪启常有一种对民间、人民、生活的冲动性标榜……在精神上,洪启确实有一种向六七十年代寻源的本能”。就算抒情,“洪启是个情种,习惯写情歌,但在写到‘我’这个词的时候……也从来不是哼哼叽叽的个人私我,更像是一个集体名词,是永恒的时间和广大的个体共同抒情,这与民歌中发生的情形类似。”

李皖的专业洞察一针见血,此处无需赘述。我的感受,本质上,洪启是在粗狂的“民歌”,和城市独立音乐人的“小资情调”之间,在民间质朴表达和“酒吧先锋派”形式创新之间,寻找一种平衡,一种介于“民”和“新”、质朴和艺术美感之间的平衡。

对此,洪启也有自己清晰的判断。他说自己既有侯德健的人文、崔健的批判精神、齐秦的抒情化,又有张楚对小人物式的观察、张广天“新左派旗手”的执着,比较综合,不好归类。

正因为不走哪个极端,个性不够鲜明,所以欠缺一些爆发力,和热烈的粉丝群体,因而容易被大众忽略。好处则在于——经典,听一阵,过些年再去听,依然有新的感悟、触动,所以他们的听众,恐怕也更为“长情”。


这种感受,也正是洪启对自己“传歌人”定位的最佳注脚吧。

---&3、人生啊&---

也许正因为“新民歌”的温和,对民间的关怀和对美的追寻,洪启意外地获得了官方认可——他是唯一一个在鲁迅文学院、中央社会主义学院授课开班的音乐人,还担任了国家对外文化贸易基地(伊犁)、中国唱片成都有限公司及新疆文旅投等机构的专家顾问。

对“艺术家”和“自由派”来说,这可能为其所不齿。其中还有不少人因为他老去政府、协会开会,把他拉黑。对此,洪启很豁然地笑笑。


洪启最尊崇的人是“西部歌王”王洛宾。王洛宾老先生由于曾经当过西北军阀马步芳的“上校”,于1952年、1959年、1965年多次被判刑-劳改-假释-再判刑。1975年,他坐牢十年后再次出狱,但政治上继续被管制、生活上极度困难,直到1981年最终平反。期间,包括晚年,王洛宾老先生对政府、军队给予的奖励、待遇,对生活给予的一切,都十分高兴地接受。

洪启并不掩饰,这样的奖励,“我从小就想要”,“行业需要桥梁,官方的支持其实很重要”,“活在我们这个国家,正常去争取,心安理得去接受”,就行。

在与许多官员的交流中,他还感叹于许多官员的审美还比较糟糕。好的一面在于,随着官员年轻化,正在慢慢改变。

前些天,洪启陪一位前中直机关援疆领导逛伊犁,在伊宁的少数民族夜市上,当地人邀请他跳舞。他没有扭捏,欣然接受,并且技惊四座。一问,原来10年前,这位领导就参加过援疆,那时的援疆干部都要接受少数民族文化培训,包括舞蹈……这种艺术的、美的教育,对政府来说,同样、甚至更加重要。

对商业更加如此。今天,除了音乐人、诗人的本来身份,洪启还成为了一名商人——他获得了知名文旅企业红树林品牌的支持,创办并成为红树林音乐的主理人。这两年,在四处认真学习商业。

对此,他更加豁然。“迈克尔·杰克逊也做过总经理,也热爱金钱,商业并不是问题”,“今天,在商言商,更直白,不用掩饰,不用绕老绕去,挺舒服”,“商业更实打实,不用秀,面对的问题都很本质,我很开心”。

这种转变,除了源于对音乐圈现状的清醒认知,也来自现实生活的冲击。

2017年的一天,洪启广州演唱会大获成功,在庆功宴上喝得酩酊大醉。第二天一早,7-8点钟的样子,接到母亲的电话。看到母亲电话的那一瞬,他就有了不好的预感——一般来说,父母亲不会这么早打扰他。

果然,洪启父亲病重,正在镇上医院住院,母亲知道他忙,就拖了几天没给他打电话。洪启父亲原本就患有糖尿病,到了晚年却一心想回浙江老家生活。结果不似新疆有炉子、火墙、暖气,江南的冬季阴冷而无处可避,生活了半年,多次着凉诱发心血管疾病,终于病倒。

洪启放下电话,马上飞到杭州,200公里打车到镇上,再200公里把父亲拉到杭州邵逸夫医院。可惜为时已晚,父亲已病入膏肓。但洪启不想放弃,后面的2个多月,每天2万多元的医疗费,压得他喘不过气来。可惜,最终回天乏术,父亲还是离去了。(插一句,洪启本来是维吾尔族,小时候被亲生父母遗弃,被现在的父母亲收养——他从来认为,只有现在的父母。)

经此一事,洪启终于意识到钱的重要性。无论音乐人、诗人,还是明星、艺人,终究都是平头百姓,大事来临,境遇都一样。

现在,除了打理红树林音乐品牌,他还大力参与“文化润疆,旅游兴疆”,参与新疆的音乐和文旅产业,在霍尔果斯参与亚欧音乐中心建设,做中国、中亚国家的音乐交流,数字版权的交易。


交谈中,他还打算用音乐赋能乡村振兴,将音乐、数字化科技延伸到乡村,并嘱托助手记下来,回去研究这个课题。

洪启很满意现在的状态,“三四十岁最散漫、创造力最强、最宝贵的年纪,做了最好的事情。现在50岁的年纪,学习商业、创业,正正好……而且,现在全民皆商,也没有同行再骂你了。”

人世间最强大的力量,莫过于时代前行的力量。看得出来,他对世界与自己的变化,很坦然,很乐观。

---&4、音乐人&---

洪启虽然没有大火过,但也算小有名气,以前也享受过小小的辉煌,台下几万人、后台明星专属房间之类的“明星待遇”都不在话下。但他总觉得,跟一帮艺人一起,尬聊或无语,以及无形中的攀比,并不舒服。

另外,实际上,在民谣、摇滚圈,除了汪峰、华晨宇这样的顶流,绝大多数还是中低端,即便有些巡演,收入也不多,真正赚到钱的艺人,其实并不多。

即便做了明星、赚了钱,也如崔健所说,“当明星就是当大众的宠物”。无论底色如何,多么有质感、有文化,总归要伪装,要把自己的真实面隐藏。做这种宠物,并不见得多有趣。

洪启说,比他更通透的大有人在。比如二手玫瑰、左小诅咒、崔健,从来拒绝“艺术家”的包袱。二手玫瑰,该演电影演电影,该代言化妆品就代言,左小祖咒则擅长营销,他们都更接近生活和艺术的本质。

最近让洪启感触最深的人,是崔健,去年11月和今年5月,他们做过两次交流。崔健从社会认知、中国的生态理解上,阐述了他的观点,让洪启深受震动——原来音乐界还有如此清晰、透彻的人。


不管幕后音乐人,还是台前明星,都只是社会的一部分。但很多人被捧出来,或掉到自己的感觉或狭隘认知里,要么充满情绪、戾气,要么晕头转向或迷失,根本找不到音乐源泉、表达方式。而崔健,深刻理解了这个国家的运转逻辑,也向来拒绝被戴帽子,开放地拥抱变化,依然是这个时代最有认知力的音乐巨匠。

以及窦唯,在世人看来,他比二手玫瑰还“仙”。其实,他活得最现实,骑个小电瓶车,到处逛,吃碗面,回归到日常生活的高级感;他把生活放得很慢,像电影调慢镜头一样,但一直没有离开这个行业,虽然转得慢,但并没有停止发唱片;他像鲍勃·迪伦、莱昂纳德·科恩一样,告别了脸谱化的单一人格,混合了很多人的人格,而成为艺术表达上的现实主义者……

艺术源于现实,又高于和引领日常,他们才是真正的音乐家。


时代浪潮澎湃,以前的音乐是有走向的,但随着AI、元宇宙问题时代到来,哪种音乐能响应未来?谁还能影响音乐?这些方向都没有了。许多人因此迷茫,或者干脆不去想,做几场演出、做几场演唱会,展示一下音乐,赚点钱就行了。但时代已经在赤裸裸地忽视各种明星或“XX家”了,最可怕的,还在于认知的苍白。

除了拥抱变化,还有一种,是对现实、社会的扎根和洞察,真正用音乐家的视角去看见,去做,哪怕只是像洪启现在做的一样,“去服务”。

他说,他现在做的,只去尊重和服务市场,帮助大家产生优质的作品,从大浪中淘沙,去推广优质内容……虽然,做服务要面对大量不好的东西,但这毕竟是他关注的产业,关注的社会。

---&5、回归-重新出发&---

期间,必将伴随无数失落、困苦。但正如刘亮程给洪启写过一句话:

“洪启每次特得意的时候,比如在北京、深圳、或成都混得比较好,有时候回来是荣归故里的感觉,有时候回来又有点失落。不管怎么样,他以这两种方式回来,新疆都是他可以再抹一把眼泪,再重新出发的地方。”

还好,这是一个有家园的人——物理、艺术和精神上,都是。

收藏

极速注册

领先的媒体和数字营销内容与招聘平台

获取验证码

登录

领先的媒体和数字营销内容与招聘平台

找回密码

记住我
第三方账户登录

通过手机重置密码

获取验证码

意见反馈

微信扫一扫,分享到朋友圈